别的江河,就是某某江,某某河,黄河却称之为天下黄河。它诞生在巴颜喀拉山下,少年游荡于青藏寒地,而当知道了遥远的东南有大海,便掉头大行,经过了黄土高原,这就是晋陕大峡谷。
大峡谷从府谷县的河口镇起,到河津的龙门,其实还可以延长,到秦岭的潼关吧,全长一千多公里,岸深一百米甚或二百米。
世上的路首先是水走出来的。黄河深刻出了大峡谷,大峡谷又将它束缚其中。越是束缚越使最柔软的水坚硬如铁。它奋斗,呐喊,暴躁,充满戾气,生长和完成着自己的青春,囫囵的黄土高原也从此一分为二,一半给了陕西,一半给了山西。
面对着大峡谷无数的景点胜地,能想象黄河寻找出路是多么地艰辛:日瘦月小,星寒云低,它在横冲直撞,冲撞出的沟壑峡崖在不断地坍塌,无数的堰塞湖,壅堵滞流,只能千回百折,有大孤独啊,是真的沉痛。有哲人讲,当你遇到风暴的时候,你不要给神说风暴有多大,而是给风暴说你的神有多大。黄河那时的形状正该如是。
大峡谷上下差不多有六十五条小河汇入,流域覆盖了整个黄土高原。而祖籍在这里的或外籍人来到这里的,也意识到身上的每一条血管也是黄河的支流,他们便都有了黄河的秉性,大气,豪迈,向往远方,从此英雄风气流转。轩辕在西岸有陵,尧帝在东岸建庙,汉刘彻来后土祠祭祀,李自成登白云山发愿。吴堡用石头垒起了一座城,佳县把城就修在三面悬空的山巅。更有着毛泽东于高家坬上高吟《沁园春·雪》,石破天惊,鱼龙出听。
黄河远行,也把黄土带去,送给了河南,送给了山东,送给了一个华北平原,却使黄土高原支离破碎。多少风流人物,能出走的都有一番大世界的作为,留下来的是坚守而顽强。千百年里,黄河奔流不息,大峡谷两岸人畜焦渴,壑梁台峁上树木庄稼干枯。他们要么到十几里外的那一点泉眼里去挑水,要么在门前屋后挖暗窖收储天雨。相传过去的吴堡城,那么大的城里只有一口苦水井,每日由知县亲自掌握,分配给每人一瓢。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的浪漫,城西门上的匾额写着“明溪”,城东门上的匾额写着“闻涛”干旱使居家只能在土崖下凿窑,凿窑便创造着艺术。由“一炷香”到“明三暗二”“厢六倒四”西湾的民居在斜坡上层层叠叠,三十多个院落连为一体。李家山村选择了一条梁的两边沟,窑洞从沟底直达梁头,竟能多到九层。土地上是不能种植水稻和小麦了,而糜子、高粱、谷子、荞麦、豆类和土豆,把地里所有营养所有颜色都聚集起来,做出谷面窝头,豆面抿尖,红面旗子,小米捞饭。尤其是枣,到处都是枣林啊,姆枣、冠枣、狗头枣、牛心枣,秋天里满山红遍。他们认为天上有多少星星,地上就有多少红枣,而这里的枣是世上最好的枣,因为它们能听到黄河涛声。再就是开山和钻水了,开山就是挖炭,钻水就是撑船筏。在许多地方,剥开地皮就是炭,有许多地方的炭,用火纸便能点燃。古老的习俗还在沿承着,在除夕夜里,有人家在中堂的案上供奉了土豆和红枣,有人家把一块大炭用红纸裹了就放在门槛两旁,称它们是“黑汉”,还贴上“瓜子人人”“瓜子人人”后就衍变成了剪纸,鱼虫花鸟、山水人物,遍贴在门上窗上,米面罐上和树上。钻水呢,从河口镇到碛口镇从来都行船筏。船是木船,木船上有艄公扳舵。筏子有油筏木筏皮筏,皮筏是用羊皮做成的囫囵圪筒。船筏上的人都得是男的,赤身裸体,但大峡谷的号子声闻于天。除了船筏,两岸还没有通车的年代里,忙碌的都是骆驼骡马和毛驴。碛口镇人讲,凡是门上挂着谷秆绑成的干草把,就代表着是高脚牲口的草料店,全镇就有几十家。船筏卸下的货,骆驼运长途,骡马跑短途,毛驴驮炭。每天下午毛驴排着一字长蛇阵,像一股黑水注入镇来。赶脚人都能唱,有苦了有乐了心里有人了,随口编词,任意起调,这就形成了民歌。张家墕村的张天恩最有名,唱出了《赶牲灵》。
那是一个早晨或是晚上,黄河终于走完了黄土高原,冲开了最后一个关隘,那是惊天动地的轰鸣,自此有了“岳色河声”一词。应该想,当黄河回头一看,叠峦重嶂的关隘竟然薄如门扉,伟大的胜利在最后成功时是这般容易。后人不明就里,也不可思议,认为那是大禹所致,叫其是禹门,而黄河冲出来已经是龙的形象了,所以更叫作龙门。
黄河继续南行,秦岭却拦住了它,迎头站着的就是华山潼关。潼关为雄关,历来的战争莫不发生于此,那狰狞的崖头,阴寒的壑底,以及怪石、弯树和细路,充满萧煞。中国历史上有过渔樵问答,那只是探询生命难题。而秦岭是否和黄河在此有过对话呢?如果有,那一定是关于天下格局的大事。于是,黄河再没有南下与长江相会,黄河就是黄河,让长江去行南方吧,它就在北方,而转头往东去了。
这该是再一次伟大的转折,于是东岸就有了鹳雀楼,历史让王之涣登上楼头,看到了那最壮丽的场面: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光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