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星球上绝大多数陆地和水面所孕育的自然风光或人类活动,都强烈地吸引着历史学家。一段假期,或者说一段完全用来旅行的时光,对于我这样一个狂热的旅行者而言太短暂了,根本不够领略这个星球上的一小块地方。地平线阻碍了视野,每一步都只能选择一个方向。那些未能领略的风景、放弃前往的地方,都成了我心中永远的遗憾。如果我待在家里,也许就不会有这些痛苦。
我们放弃游览巴达赫尚,从昆都士向南,沿昆都士河逆流而上。在阿里阿巴德镇(3)前方,随河流进入一道峡谷,然后听天由命地在其中穿行,等走出峡谷才发现已经到了兴都库什山某个山口的北麓。但是伊朗高原的风景还是让我这个西方游客惊叹不已。不一会,峡谷上升到了一处锁门关,宽度刚够道路和河流勉强通过,走过这道关卡,视野豁然开朗,宽阔平坦的巴格兰平原出现在眼前。平原周围是一圈小山丘,山丘背后是一连串巨大雪山,从我们左前方到右前方呈半圆形排列,它们似乎在说:“小心我们!”这让我们有一丝不安。我们并未忘记赫拉特和麦玛纳之间的山山水水留下的经验教训。也许这样做很不明智,但我们还是决定虚张声势一把,毫不迟疑地回应雪山:“你们没能阻止居鲁士、亚历山大、迦腻色伽、成吉思汗和巴布尔,不久前也没能阻止英王陛下,所以你们根本吓不住我们!”雪山没有说话,只是低下头颅、蜷缩起来,在远处等待时机。
塔哈尔省的省长官邸就位于巴格兰平原中心,是一栋圆形建筑,坐落在圆形人工土丘顶上,它以前肯定是一座佛塔或者城堡,或者轮流为之。我们拜访省长,与他喝茶,然后继续上路。道路和河流又遇到一座锁门关,顺利穿越后,没想到进入了另一片更大的平原。这块平原实际上是两块,形状就像沙漏,沿着第二块平原的东部边界前往普勒霍姆里,我们很快看见了苏尔赫-科塔尔的巨大阶梯从其西部边界陡然升起。
从平原上看,那座巨大阶梯似乎骑在一条高耸山脊上,山脉与平原相连,但是从高处看就会发现,这座山的山顶上有一座火宫,与后面更高的山丘间隔着一道峡谷。次日,我登上了后面那座更高的山丘顶部废弃的城堡,然后发现这座山其实也孤立于整座山脉,它们之间隔着另一道峡谷,峡谷中仍有骆驼和毛驴走过的痕迹。因此,算上今天这条沿着巨大台阶底部分布的公路,城堡所在的山丘和苏尔赫-科塔尔总共控制着三条通道。这条现代公路也肯定是古路,否则台阶底部不会修建在这里。
肯定是统治着阿姆河与亚穆纳河之间领土的迦腻色伽皇帝,选择了苏尔赫-科塔尔。公元1世纪或2世纪,这位贵霜帝国的建立者皈依佛教,也幸亏如此,在他的资助下,佛教才得以穿越兴都库什山。这是大乘佛教绕行西北部,从印度长途跋涉传入东土的过程中,至关重要的一步。但是迦腻色伽皇帝却并没有把苏尔赫-科塔尔献给佛教。苏尔赫-科塔尔的宗教崇拜火,或者崇拜以神坛中不灭的火焰为象征的神明,很可能是琐罗亚斯德教,不过也不一定。
方方正正的神庙中心是一座火祭坛,周围是一条供的普通信徒绕行的通道。这座神庙的制式与希腊的完全不同,希腊神庙是一座长方形建筑,崇拜中心不是火祭坛,而是隐藏在神庙尽头至圣之所的神像。不过苏尔赫-科塔尔也运用希腊建筑法则装点非希腊的崇拜之地,因此在这里谈论这两种建筑风格及其蕴含的不同观念是非常有意思的。一些残存的柱子的石头底座就体现出希腊风格的影响:神庙本身就有四根柱子,神庙周围还有四组柱子支撑的柱廊组成的正方形庭院。每当我走进庭院,都会感受到它的神圣庄严。
“苏尔赫-科塔尔”这个名字是法国发现者起的,在他们挖掘之前,它所在的那座山丘并没有名字。“苏尔赫-科塔尔”的意思是“红色山口”这座神庙设有防御:一处内部防御工事保卫着神庙,还有一处外部防御工事保卫整座山顶以及山顶上的房屋。这些房屋大小适中,苏尔赫-科塔尔既是神庙也是城堡,但并非宫殿。
我永远都会记得,当时我和施伦贝格尔教授坐在一棵树下,旁边是一眼泉水,位置差不多正好在两条古老道路的分岔路口——一条通往巴尔赫,另一条通往昆都士和巴达赫尚。旁边的一棵树下坐着一个孩子,正朝我们微笑。天气很热,但是水面上吹来阵阵凉风。我们说话的时候,我先被水里的鱼影所吸引,后来又注意到泉水周围的芦苇滩。突然,我似乎看见了塔克布斯坦浮雕,描绘萨珊波斯帝国皇帝“得胜王”库思老(4)正在一片沼泽地中进行皇家。正是那片芦苇的图案让我想起了这幅景象。这片活生生的芦苇与遥远的克尔曼沙赫岩石上凿出来的芦苇完全一样。
我还记得,在第二座火宫里喝茶时发生的一桩温馨小插曲。我发现国王陛下正在朝窗外微笑,一开始我以为是某个下属或者长途跋涉的牧人前来向君主致敬。但是当我向外看时,却看见一只土拨鼠模样的小动物,这种动物在兴都库什山北部的绿色山丘上很常见。苏尔赫-科塔尔所在的山丘坡度很大,那只小动物的位置比我们高,它坐在后腿上,眼神疑惑地打量着对方。它恐怕早已经习惯了窗户里面这些老住户,不过他们之中一位王者的注视让它有些吃惊。一只疑惑的土拨鼠,一位微笑的君王,他们离奇地碰面,多奇幻的画面。
(1)苏尔赫-科塔尔,贵霜帝国重要遗址,位于巴克特里亚地区南部,距离阿富汗巴格兰省省会普勒霍姆里18公里。
(2)塔里寒,又称塔卢坎、塔里干、塔里堪等,是阿富汗塔哈尔省的首府。
(3)阿里阿巴德,位于阿富汗昆都士省,从昆都士到巴格兰的主干道途经此地。
(4)“得胜王”库思老,波斯帝国萨珊王朝第22代君主,《隋书》作库萨和。